【資料圖】

北川新生廣場上的市民（麥啟烜/圖）

炻器

再次見到吳松，是在15年之后。他剃光了腦袋，胡子長得比當(dāng)年的頭發(fā)還要長。第一次見到他，是在2008年5月，“5·12”汶川地震發(fā)生后，北京首都機場3號航站樓。我們都在等待飛往成都的航班。他神情焦慮不安，我走過去跟他說話。他說他家在四川茂縣，但家里人的電話一個都打不通。他的眼淚掉了下來。我和攝影記者姜曉明商量，跟吳松一起去茂縣，記錄下這一路的經(jīng)歷。經(jīng)由汶川通往茂縣的路已經(jīng)阻斷。我們試圖從北川去茂縣。進入北川后，所見慘象留住了我們的腳步。我們在北川繼續(xù)采訪，而吳松回到成都。我們當(dāng)時的另外兩位記者鄭廷鑫和大食，跟吳松從成都出發(fā)，坐越野車，繞道小金、馬爾康、理縣，回到了茂縣。2008年之后，多次回訪四川地震災(zāi)區(qū)，但各種原因，一直沒有見到吳松。這一次“5·12”地震15周年回訪，我見到了他。

吳松新建的工作室在都江堰天馬鎮(zhèn)禹王村。他的妻子是本地人。星期天，女兒在二樓彈鋼琴，一樓的桃枝散發(fā)著淡香。“15年，我X，”吳松坐在茶幾前，倒著茶，“好嚇人，這個時間?！眳撬僧?dāng)年在北京798做陶藝，“5·12”地震發(fā)生后，老師給他買了機票，讓他趕緊回去一趟。那年他26歲，現(xiàn)在他41歲。工作室擺了一張乒乓球臺，為了在工作間隙可以運動。前幾年，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血糖超標(biāo)。

2009年，回到成都后，他在周邊已經(jīng)換了好幾個工作室。他做的是陶器?！皽?zhǔn)確地說，可能叫炻器更合適。”陶器和瓷器之間的是炻器。

在茂縣老家山上，吳松還有一個工作室。夏天到來的時候，喜愛陶藝的朋友們會去往山里，用柴燒窯，那是創(chuàng)作之地，也是閑適之地。

如今，從都江堰去往茂縣的高速公路很方便，兩個多小時便可抵達。以往需要四五個小時車程。老家的親人已經(jīng)搬到縣城。吳松喜歡山上，那時候的父母，穿羌族衣服，過刀耕火種的生活。

民間還可以持有獵槍的時候，吳松會和朋友爬很高的山打獵。山上有野雞、野豬、野牛，還有更多獵槍碰不得的野物。翻過山，就是北川。這里是龍門山地震帶。以前圍著火塘烤著火，經(jīng)常能感受到輕微的小震。他對此習(xí)以為常。

吳松在都江堰工作室門口（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大食/圖）

一成不變的生活讓“山外”對他構(gòu)成了吸引力。大城市是什么？讀高二的時候，吳松和班主任打了一架后，繞過在縣城路口封堵的老師和親人，離家出走，去往上海。他做過清潔高樓外墻的“蜘蛛人”。他還記得南京東路的華東電力大樓有突出的一段樓體，擦大樓玻璃的時候，整個人會懸空，無可憑藉的感覺讓人心生恐懼。他在上海待的時間不長。回到茂縣之后，他考上了阿壩師專，學(xué)了藝術(shù)?！皩W(xué)藝術(shù)是因為我喜歡自由的狀態(tài)。”

回到山里，也會失去某種憑藉。他覺得這已經(jīng)不是以前的“山上”。有些東西改變了，味道不對了，不是小時候的氛圍。“地震之后，突然給了你快速發(fā)展的機會，進入這種狀態(tài)，都思考怎么去掙錢了，其他的東西就沒有了，所有的人朝著一個目標(biāo)去，就完蛋了。地震帶走了很多東西，不只是命和房子?！?/p>

吳松用燒柴的方式燒制炻器。柴會讓炻器的質(zhì)感更自然。他剛在爐子前守了三天三夜，用掉了兩噸收來的柴木，看著柴灰和陶土混合，變成漂亮的顏色。他讓我看窯中碳板上的綠色，這些綠色是柴灰變的。這讓我感到驚奇，灰燼的終點不盡是灰色，還會有綠色。

工作室的書架上有畫冊，畫冊上有他的作品。他有一個筆名，叫“爾瑪遺子”。其中一件作品叫《輪回》。生命主題是他的作品表現(xiàn)的一個方向。一件作品就置放在我旁邊的架子上，我以為是真的木頭，其實是陶土燒制的作品：一段木頭上，長出了木耳，蝸牛在往上爬。

“生命是延續(xù)下去的，沒有終結(jié)?！?/p>

共享菜園

賈佑春在成都自家所住公寓樓頂開辟了一片菜園，種著蔥、香菜、油麥菜、菠菜、櫻桃蘿卜……她在上面掛了一個牌子：請鄰居們隨便取用。這是共享菜園。

賈佑春在自家小區(qū)（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大食/圖）

她喜歡打拳，但現(xiàn)在不打了。認識的兩個拳擊教練都已經(jīng)不再教拳，他們一個做了鋼琴老師，一個去賣鹵菜。鹵菜雖然不是特別好吃，但賈佑春路過還是會買。改教鋼琴的拳擊教練招生也不容易。這幾年，許多店鋪不再開門，包括開了許多年的老店。賈佑春對兒子說，到店里買東西，不要講價。

兒子讀大四，正在家寫畢業(yè)論文。晚飯最主要的那道菜是他做的酸菜魚。成都新冠疫情期間，他回到蘭州上學(xué)，在學(xué)校被隔離兩周，住的教職工公寓，有獨立廁所和衛(wèi)浴?！白〉眠€蠻爽?！彼?000年出生的人，00后。

2022年，賈佑春突發(fā)暈眩，出小區(qū)和救護車的到來需要層層申報，在等待之時，許多鄰居來到門口，讓她感動。她覺得人生會經(jīng)歷荒年和豐年。豐年時要想到荒年。她囤了很多東西，這不是疫情教會她的，而是從北川災(zāi)區(qū)經(jīng)歷得到的啟發(fā)。她和前夫在北川待了好幾年，給受災(zāi)群眾做心理咨詢、哀傷輔導(dǎo)。這對心理咨詢師是考驗。一位同行從地震災(zāi)區(qū)回到臺灣后，產(chǎn)生過自殺的想法。而賈佑春和自己的丈夫產(chǎn)生矛盾，難以調(diào)和，兩人離婚。她自己接受了多年的心理治療。

“15年了，當(dāng)時跟做夢一樣，自己也不是很清楚?！辟Z佑春現(xiàn)在一家心理診所工作。2020年，因為新冠疫情，她困在重慶女兒家里。她有學(xué)生在武漢，找到她，請她在線上給武漢人做心理咨詢。她有了經(jīng)驗，對自己做了保護。過于繁密地接觸“來訪者”，對咨詢師本人會有傷害。

2023年是賈佑春做心理咨詢的第20個年頭，最深刻交流的朋友，都在咨詢室里。她欣賞歐文·亞隆的一句話——在生命深處相遇。這份職業(yè)有寄托，能收獲價值意義。

在地震災(zāi)區(qū)，賈佑春的工作主要是哀傷輔導(dǎo)。災(zāi)區(qū)是一個很深的坑，現(xiàn)在是一個很大的坑。比如，她這兩年咨詢的一個女孩，從15歲開始自殺。兩次從樓上跳下來，第一次把腿摔斷了，第二次把腰椎摔成粉碎性骨折。手腕、腿、肚子都割過，頻率最高的時候是兩三天就割一次。她夏天要戴袖套，因為被反復(fù)割過的手腕“像米其林輪胎”。醫(yī)生說她是自殺狂，對她的診斷是未分類型精神障礙和重度抑郁。她的父母找到賈佑春，說，在咨詢期間，孩子如果死了，絕對不找她。第一次見面，這個孩子告訴她：我的目標(biāo)就是自殺。在咨詢室，賈佑春說，你可以坐著，躺著，回家，都可以。兩三年下來，她們成了好朋友。在一次割腕之后，女孩在一所醫(yī)院接受了電擊療法，記憶力變差，許多人都記不得了。但她說，她想去見賈老師。她對賈佑春說，她不想自殺了，她的愿望是“啃老”。這樣的愿望，讓她的父母熱淚盈眶。賈佑春對女孩說，我們要隨緣，要放棄一切控制，包括對死亡的控制。

賈佑春最近做了一個哀傷輔導(dǎo)。一個兩歲半的小孩得甲流死了，她給小孩的父母做咨詢?！斑@樣的事情我很輕車熟路，就像回到了災(zāi)區(qū)。但做了這個咨詢后，我心臟疼。這讓我想起災(zāi)區(qū)的經(jīng)歷。這是我的創(chuàng)傷，是我想忘掉的?！?/p>

5年前見到賈佑春的時候，她還陷在自我的心理沼澤中，她難以接受相伴28年的丈夫跟她離婚?，F(xiàn)在，她可以接受。這些年咨詢的過程中，她覺得自己在改變。相比當(dāng)年在災(zāi)區(qū)，對事物的認識、性格、心態(tài)等等都有了一個很好的成長?！靶碌臑?zāi)難中的心理援助，我們還不知道。心理咨詢、情緒的投入，需要一個強大的后備支持。就像我跟病人說的，你就躺在時間里面，時間往前走，就帶著你走。在時間中，我們就像塵埃一樣，但塵埃也是重要的。不用做什么，在時間里去感受生活的時候，我的生命就達到了一個和平的狀態(tài)?！?/p>

前段時間，賈佑春出門鍛煉。當(dāng)她穿著汗水浸透的衣服，推著共享單車，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，她看到前夫跟他的現(xiàn)任妻子，開著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