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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年我買過一冊《書法大成》，是上世紀(jì)八十年代初上海書店根據(jù)中央書店一九四九年版的影印本出版的，這本書的編者叫平衡，我當(dāng)時并不知他是哪路神仙，僅感覺“平衡”似不太像一個真名。幾十年過后，才知自己的孤陋寡聞，平衡者，即上世紀(jì)三四十年代活躍于上海報壇的鴛鴦蝴蝶派文人平襟亞也。平襟亞是江蘇常熟人，名衡，字襟亞，號秋翁和襟亞閣主人，也許吳地方言“亞”和“霞”相近，故也稱“襟霞閣”。

平襟亞從小迷戀讀書，也當(dāng)過小學(xué)老師，二十多歲來到上海闖蕩文壇，起初就在報刊上寫文章編故事，專寫一些八卦新聞來迎合讀者。一次“八卦”到著名女詞人呂碧城身上，用“李紅郊”來影射“呂碧城”，結(jié)果引發(fā)了呂碧城的起訴。法院要拘平襟亞到案，他嚇得急忙逃之夭夭，躲到蘇州化名沈亞公半年不敢出門。豈料因禍得福，半年下來，反倒促使他寫成一部章回體的長篇小說《人海潮》，待風(fēng)頭過去他重返滬上，誰知《人海潮》出版后大為風(fēng)行，平襟亞從此一舉成名，搖身變?yōu)楹Ｉ现摹傍x蝴派”作家了。

現(xiàn)在知道平襟亞的人應(yīng)該不多了，至少沒有知道作家瓊瑤的多。不過說來也巧，平襟亞和瓊瑤這先后兩位作家還真挨得上。眾所周知，當(dāng)年瓊瑤小說之所以走紅，少不了一位伯樂也就是后來成為她丈夫的平鑫濤，而這位平鑫濤就是平襟亞的親侄。平鑫濤創(chuàng)立臺灣《皇冠》雜志，是著名出版人。這一點，恰好也算繼承了伯父平襟亞的衣缽，因為早在上世紀(jì)三四十年代，平襟亞寫小說之余，主要就是從事報刊的出版和發(fā)行生意，最具影響的就是一九四一年他在上海創(chuàng)辦了《萬象》雜志，聘請的主編先后是陳蝶衣和柯靈，把《萬象》辦得風(fēng)生水起，成了當(dāng)年滬上非常暢銷和著名的一本月刊。

平襟亞雖是文人，但很有生意人的頭腦，而且他自小失怙，年輕時就打拼于江湖，在人海潮中看盡了人間萬象，嘗遍了世間冷暖。所以在海上文壇，他也是一個很特別的文人，開書店，搞發(fā)行，改編故事小說，插科打諢，售賣違禁書刊，翻印造偽……真是什么能賺錢就做什么。到了不惑之后，知名度和江湖地位都已確立，也有了一定的經(jīng)濟實力，所以他創(chuàng)辦了中央書店，又在上海的孤島時期把《萬象》雜志辦得獨樹一幟，吸引了大批名作家和進步人士，這雖是主要得力于主編柯靈的編輯思想，但平襟亞作為發(fā)行人的作用自然不可小覷。有意思的是，柯靈主編《萬象》期間，還慧眼發(fā)現(xiàn)了才女作家張愛玲，那時張愛玲沒啥名氣，捧著幾篇小說稿自己找上門來求刊登。是平襟亞和柯靈接待了這位無名作家，為她刊發(fā)了《心經(jīng)》和《琉璃瓦》兩個短篇。當(dāng)張愛玲還欲以版稅制要求書店為她印行單冊小說集時，卻被平襟亞以三十年的出版經(jīng)驗婉拒了。不過這一次或是平老板看走了眼，這冊集子中就包括了張氏后來大紅大紫的小說《傾城之戀》。

自上世紀(jì)五十年代后，步入晚年的平襟亞褪去往日鋒芒，憑著他“鴛蝴派”的文人手筆，開始改編并創(chuàng)作了不少評彈佳作，如膾炙人口的《杜十娘》《借紅燈》等，皆出自平襟亞之手。這和新南社社員、也曾算是“鴛蝴派”文人的陸澹安頗為相似，陸澹安也創(chuàng)有彈詞名篇《秋海棠》《啼笑因緣》等，而且平襟亞、陸澹安、鄭逸梅等一批昔時老友，晚年都相處甚洽，于公園茶肆閑聊敘舊，時相往還。多年前，陸康先生知我喜集藏并研讀民國文人的書札，故從舊篋中揀出六通祖父澹安公所留下的朋好函札，轉(zhuǎn)贈予我留念，其中唯一用毛筆寫的一函即平襟亞一九七七年年底寄澹安先生書。

平襟亞其時已八五高齡，距他下世僅兩年半時間，是真正的暮年了。所以他的字雖寫得較正，但看起來已不夠圓熟流暢，反有一種老拙費力之感。若與他年輕時奇麗秀逸的手跡相比，差距頗大。此函是平襟亞收到陸澹安回信后的再一次復(fù)信，可見他倆交往頗多，常通音問。信中云：“弟在近幾天內(nèi)公園與茶肆也少留連，居恒在家納悶，昨接小女自香港寄來家書略謂：近忽患小恙，現(xiàn)已痊愈如常，在病時曾服中草藥霍山石斛等草藥而愈?！毙胖械膬?nèi)容也是家常，只是說他到一家“江山”中藥房里購了霍山石斛，但郵局卻以上海藥物稀缺之理由，不允他寄往海外香港的事。平襟亞有一子在盧森堡，另一小女則在香港，這一點與陸澹安有相同之處，因為陸澹安的長女其時也在美國任職于聯(lián)合國檔案部，所以兩位老人皆有子女留于海外，比起他人會有更多的共同語言。

我在《澹安藏札》一書中，還讀到多通平襟亞致陸澹安的手札，過去電話不便，老友通信并無多少緊要之事，多為互相問候以解苦悶而已。正如此函的最后，平襟亞還不忘“宕”開一筆，說“弟有一事不了解，藥店何以名‘江山’？大概從俗語‘江山易改，本性難移’上來的吧？”他覺得可笑，其實此也是當(dāng)年一大特色也。記得我兒時弄堂門口的點心店、食品店，店名都叫“紅心”與“紅濤”，而西藏中路上的兩家電影院，則一曰“紅旗”，一曰“戰(zhàn)斗”，如今前者已無，后者“戰(zhàn)斗”年代結(jié)束，又改回“和平影院”了，想必大家都記憶猶深吧？（管繼平）